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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逐漸凋零,我依然年輕。
走進沒有跟上時代的百年三合院,男子無聲無息地穿過幾條空蕩蕩的走廊,來到了後院,在那裏,有個人坐在躺椅上看著隔著玻璃的天空。
「好久不見,阿侑。」
對於男子突然的出現,坐在竹編躺椅上的老者並沒有過多的反應,轉頭看向男子,然後露出笑容。
「好久不見,阿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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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看起來像三十幾出頭。」鏡片後的眼神充滿打量。
亱盛猗笑著說:「我最近才變成這樣子。」
「是嗎?對了,他過得好嗎?」
「……」他沉默了一會,才又開口:「我們還有幾十年才會再見面。」
「幾十年……你們這樣浪費時光可真不值得。」
「別這樣說,」亱盛猗從旁邊拉來一個小凳子坐下:「這是我們的權利啊。」
柴侑吾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嘴裡叼念了幾句亱盛猗聽不懂的話後,說:「你是自己想來的,還是你知道我在找你?」
「嗯……『命運』的安排吧?」他意有所指地說。
柴侑吾笑了幾聲,然後慢慢安靜了下來。
葉盛猗沒有打擾他突然的沉靜,只是在一旁陪著。他知道人類老年時幾乎都會有這樣的行為,突如其來的安靜,然後是突如其來的話題。
「已經六十年了。」許久,柴侑吾用著蒼老的聲音吃力地說著,「我從來沒想過我會離開英國,甚至認定我再也不會回來這裡,但在我只剩一個人之後,結果,我還是回到了這裡。」
古老的三合院是祖先留下來的房子,或許柴家子孫的血脈裡都有這樣的預先設定,不論走了多遠,死前還是會回到這裡,不管是父親還是自己。
送走今生最愛的人之後,他毫無留戀地離開英國回到了家鄉,台灣的天空和其他地方一樣早已被一層玻璃罩擋住紫外線過量的陽光,但依然不影響他對故鄉的懷念。
不僅是懷念家人與朋友,也懷念他與他初次的相遇,懷念他生命改變的那一剎那,懷念他擁有一切的那個年紀。
如今,逐漸失去的他也只能靠懷念度日,在如同現在的夕陽努力在落下之前把城市塗成耀眼的金黃色。
「天氣冷了,進來坐吧。」柴侑吾慢慢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並微笑婉拒亱盛猗的扶持,舉著拐杖走進屋子裡去。
其實屋子裡並沒有外表那麼落後老舊,儘管沒有現在的電子化實物或是辨識門等現代居家基本配置,但起碼有二十一世紀中期該有的樣子。
「老房子無法負荷太多新東西,我們不去動它盡量是不去動它。」柴侑吾笑著說,將茶葉倒進茶壺中。
亱盛猗點點頭,接著他注意到了電視旁擺櫃上的照片。
「我可以看看嗎?」他指著那些照片。
「當然,只是你得自己走過去看,除了電視之外沒有一物是聲控的。」柴侑吾專注盯著茶壺,手顫抖著提起熱水壺倒進去。
不在乎柴侑吾對時代的調侃,起身走向前看那些照片。
照片有從彩色到立體的,立體的到動態的,記載他的歲月的同時也帶著時代的進步。
照片大部分都是英國的場景,也有些是在不同地方記錄下來的,照片裡的人物不管多了誰、少了誰,幾乎都有柴佑吾或桑爾的身影。
他瞄了一眼專注在泡茶的柴侑吾,偷偷的用手去處碰這些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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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歲,珂瑟]
他是她一生的愛情,她是他一生的友情。
兩者是殘忍矛盾,但她愛他已病入膏肓,就算要死也心甘情願。
發生這種意外,身為愛著他的女人對於這種事是心甘情願的。
他們仍然是朋友,只是多了他的愧疚、她的無怨還有他們的孩子。
[二十八歲,郝宜]
他或許是柴家最大的恥辱吧?不但未婚生子到最後居然還是個同性戀。
在舅舅憤怒的拳打腳踢之下,他也只能默默跪在祖堂前承受毆打與聆聽父母勸阻或是哭泣的聲音。
但他還是愛他啊,日付一日的想念曾沒有變淡過,反而是越加濃烈,他是抱著注定毀滅的決心愛著那個人。
而當他從舅舅手上接過一張飛往英國的機票時,他與家人互相擁抱大哭。
就算讓家族蒙羞,使家人失望,但他們還是愛他啊。
[三十五歲,夏卡‧侑宜‧卡薩]
他可愛的夏卡,擁有一半血脈的未來。
受邀到她的結婚典禮,那雖然很盛大卻不失溫馨的家族派對。
新郎是她的表哥,從小就很愛護她,而她也十分的信賴他。
不算愛情的結合,對他們來說是不是最完美的結局?
他不知道,他當時呆楞楞的,只覺得喊著他「叔叔」的夏卡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小伴娘。
[五十四歲,柴源萊]
父親死了,那個在他十五歲之後不論哪個時期看起來都比他年輕的父親去世了。
自半年前母親去世之後,年邁的父親托著衰老的身軀環遊世界到各個與母親曾去的地方再緬懷一次,或者是說弔念。
他也跟著父親去探返世界各地,直到父親回到了台灣。
他當時應該留下來多陪陪他的。
趕回台灣處理後事,在聽到就就描述父親死前的事時,不禁倏然淚下。
父親死前手上拿著一張照片,是父親和母親在自由女神像前的合照,那是他和母親初次相見的地方。
[六十五歲,芬萊達爾]
時代不同了,歷史教導人緊握著權力最終只會招來死亡。
孩子的母親來信通知時附上了夏卡的照片。
當初的女孩如今已成為了美麗的女人並成為了族裡的最高掌權人,還有三個可愛的繼子。
芬萊達爾的血脈就此終結。信裡寫著暗示性的話語。
芬萊達爾最終還是走入了歷史。
[七十歲,桑爾]
錯過了那麼多人的生死,至少他要陪著他到最後,讓他最後一眼看見的人是他。
「你知道為甚麼我不讓你稱呼我的英文名嗎?」
任他緊握著他的手,用乾癟的聲音突如其來地問了這麼一句。
他只忙著哭泣,無法抽出空檔來回答,乾脆直接搖搖頭。
他疲倦地笑了,他用最後一口氣來說出這個答案。
「我認為,佐旭間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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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回手指,他眼光含淚地看著那張桑爾的靜態遺照。
身為情緒系統不完整的見證者(Historian),也能被人類的一生所感動,明明就只是一個人漸漸獲得,漸漸失去的過程,卻為何當他去探究每個過程時還是會讓他的心起了漣漪?
「發現了什麼嗎?」不知何時,茶已經泡好了。
他回過頭看著已不年輕的柴侑吾,眼睛紅紅的。
「阿侑,為甚麼人類都是這樣?連你也是,明明是被我們承認的人類。」他坐下來捧起他的茶,看著小小茶杯裡自己的倒影。
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柴侑吾慢慢啜了一口後,幽幽地說:「你也可以當成這是人類的本能。沒有獲得就沒有失去,沒有失去就沒有懷念。」
亱盛猗皺皺眉頭,「我不懂。」
柴侑吾只是笑著,把茶慢慢的喝完。
這又是新一輪的沉靜。
「猜猜我為甚麼想找你?」當月亮完全升起時,他問亱盛猗。
亱盛猗想了一會,答:「想我?」
「或許那也算是一部份吧?」柴侑吾站了起來,走近擺櫃從櫃子後方撈出一本小相簿。
打開相簿抽出了一張護備過的老相片,交給了亱盛猗。
「這是……」老舊的黑白照片裡,是一個穿著西服的年輕男子,那個人就是他自己。
亱盛猗,這就是你的新名字。來吧,為了你的重生來拍一張照片吧!
這一瞬間過去如潮水邊的回憶沖刷了他帶有缺陷的感情,讓他淹溺在其中一時無法呼吸,喘了好一大口氣,他望著柴侑吾,嘴開開合合著像是要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我一直很想把這張照片交給你,」柴侑吾滿意的看著亱盛猗的表情,「這是你的回憶。」
他凝望著年老的朋友,結果他也忘了自己要對他說什麼,只好對用盡他一生最感激的話語對他說:
「阿侑,謝謝你。」
[1916年,亱盛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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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若你看完本文,覺得感傷.......我會覺得,很爽(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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